坐看仙倾 第332章

  武花脸将长剑束紧后向向后转身:“佑四方!”

  此时一位老生上台,紧走几步撩起袍裾一扬:“师弟且慢!”

  “师兄,师弟心意已决,此去勿念。”

  “猫狗同檐尚牵肠,何况同门数载长!”

  武花脸听罢斜指台下:“人间鬼火夜煌煌,神仙闭目装聋盲!我宁做野坟镇煞剑,不学金殿木雕梁!”

  老生双手震颤:“这一去……千山魍魉,师弟啊。”

  高台之下,季忧斜身而立,听着高台一段拉着唱腔的念唱,眼眸中涌着淡淡的金色……

  郎家的这出戏名叫《郎家老祖救世》,据说要唱整整九个大夜,从每日黄昏开始,到卯时鸡唱作罢。

  其中的白日是留给戏班歇息的,而百姓也可归去务农,黄昏之前再来此跪下。

  第一夜的戏名叫名叫《辞山》,讲的是郎昆早年修炼有成,见人间疾苦,下山护佑四方,见天旱挥袖布雨,见洪灾振臂搬山的故事。

  黎明时分,辞山云游唱到最后一幕,戏台上的艺人们开始纷纷离台。

  临时搭建的棚屋之下,年轻的班主迈步走了出来,拱手与几位台柱子道了声辛苦。

  他前夜盯了半场,确定一切顺利之后便去睡了两个时辰,此时带着未消退完全的疲倦送走艺人,便开始指挥手下的杂行来到台前更换布景。

  昨夜唱辞山,背景搭的是山峦云雾,下一处戏搭的则是小镇湖泊。

  那些布景已经有陈旧的痕迹了,不像是新作的,尤其是戏台上《郎家老祖救世》之中的郎,也是用带着色差的布临时缝制上去的。

  季忧其实早就可以确定了,这确实是一出唱过无数遍的老戏,而不是为了郎昆所现编。

  他从北向南,中途改道向西,绕了一个大圈,听了各种形式的唱演。

  皮影、大鼓、三弦……所听到的故事大多都是类似守夜人的仙人诛杀妖邪,受万民跪拜的故事,但这是第一次听到有人在唱其来处。

  季忧知道,这戏班的曲目一定知道更多的东西。

  于是他在黎明时分飘然离去,寻了一处僻静之所炼体,接着又在黄昏时分重新回到了望阳山脚下的戏台。

  第一夜辞山,第二夜云游,随后就是救世,斩妖邪。

  这出戏本来就是为郎家老祖哭丧,受万民敬仰所用的,所以戏剧演唱的重点仍旧是在歌功颂德之上。

  与先前所听的皮影戏、三弦,大鼓书相比并没有太多的区别,可季忧还是看到了一些不一样的东西。

  比如后续斩妖邪开始的时候,很多画着青面獠牙的艺人都是披着黑布上来的。

  开场亮相之前,他们都要撑着这块黑布环台一周。

  季忧以前每晚都会失眠,吃过很多的安眠药,也听过视频网站的助眠音乐,还听过相声评书。

  相声评书中有一句话他记得很清楚,叫说书的嘴,唱戏的腿。

  意思是说书的先生将上下嘴一碰就是十万八千里,而唱戏的环场一周就是走遍了天下。

  在季忧眼中,那黑色的布匹代表的若是黑夜,那环场一周便代表了夜色笼罩了天下。

  这和那本《守夜人》中所讲的故事,有着很高的相似度。

  而他家的傲娇鬼有一句话,叫做若是巧合太多,那就一定不是巧合。

  “有点没有必要啊。”

  “这个新加入的角色……”

  第五日的夜晚,季忧看到了除黑夜之外另一个不同之处。

  仍旧是的斩妖邪的故事之中,类似于守夜人的角色身边忽然多了个男孩。

  这个男孩的出场方式很简单,是戏曲中的守世仙人在路过一处庄户的时候救下的,因为无父无母,于是便待在了他的身边。

  但男孩的唱词很少,基本就是吃饭睡觉等等,并没有什么太大的意义,让季忧觉得这个被特地安排的角色,看上去好像可有可无一样。

  而在他之前听的所有戏剧之中,全都没有这个小男孩的存在,甚至连那布匹代表的夜色都少见。

  这或许是因为其他戏曲在借鉴的时候,也察觉到了这人物和设定没什么必要,于是便剔除了。

  可季忧却知道,无论是这男孩还是那块黑布,存在这戏曲之中必定有其缘由。

  不然的话,这些不会被留下。

  唱戏所有表演形式中最麻烦,又要扮相,还要练习动作,多一个角色就会麻烦许多,自然没必要留下。

  第八天的白日,青天朗朗。

  昨夜所唱的仍旧是类似于赵老头皮影戏当中斩孽鬼的桥段,故事中的郎昆简直如救世主一般,一人一剑守护四方。

  季忧耐着性子听完,随后就去找个地方炼体,准备等待这最后一场。

  对于一场需要连唱数夜的大戏来说,中间片段或许会以激昂慷慨的斩妖桥段填充,但最后一场势必要交代一些不一样的。

  不过当他于午后时分修行归来,却发现望月山上有些乱糟糟的。

  远远看去,周围有些前来吊唁的小世家被堵在了门外,似乎不让进入了。

  没等太久,远天之上就有无数修仙者从望月山飞出,带着惊疑与茫然飘去四面八方。

  抬头看去,密密麻麻横布天空,如同蚂蚁搬家。

  山麓的位置已经有百姓前来此处惶恐等到,见此一幕立刻噗通趴下,颤抖的身板传递出了惶恐与不安。

  其实从第一夜开始他们就发现了,那些守着他们的仙人一开场就会睡过去。

  所以他们并不是真的在跪,而是在蹲,或坐。

  因为若是真的跪,不需九日,仅需一夜,他们就会把双腿跪废。

  所以当看到仙人从山中飞来的时候,他们还以为是“大不敬”的行为被发现了,全都在忐忑等死。

  但等了许久之后他们才发现,那些仙人走了。

  季忧此时也看向了望月山那座偌大的仙宅,眉心忍不住稍皱。

  因为就在刚刚,他捕捉到一股术法的气息在院中绽开,又迅速消失。

  这是郎家老祖的大丧,按道理来说不该有人动武,而且吊唁未满九日,这些送葬者就匆匆离去,也显得十分古怪。

  九向来是青云天下的吉数。

  人族分九州,修道分九境,在第八日离开似乎是有些不合理数。

  不过季忧等着要看最后一场,眼见着休息好的艺人已经聚集到了台前,便将目光收回,没有过多关注。

  “有几个新人物……”

  “穿的似乎很宝气……”

  季忧打量着台侧,目光落在了那几个没见过的角色身上,不禁喃喃自语。

  因为这出戏是要为了向百姓歌颂歌颂一些郎昆自己都不清楚的功绩,所以除了张冠李戴的郎昆之外,出场的人物除了妖魔,就是等待拯救的百姓。

  百姓的装扮很朴素,都是灰衣灰裤。

  但今日这几个角色的装扮,一看就不是百姓,这让季忧觉得或许会出现别的人物关系。

  不过戏台开唱,山上就忽然有一群神色凝重的修仙者沿山而来。

  戏班那位年轻的班主,刚刚准备登台的小花旦、扮演了许多路人角色的老生都被叫了过去,几声呵斥之后,三人的眼神立刻充满了慌张,回来便开始叫人收拾东西。

  同时,那位老生也带着几个杂行匆匆离去,半个时辰后回来,还牵回了四辆板车。

  紧接着,戏班的人立刻手忙脚乱地开始装车,一车服装,一车道具,两车人,收拾到正午时分,打算扬鞭而去。

  不唱了?

  季忧微微一怔,随后迈步走向了班主所在的头辆马车。

  “班主。”

  “啊,是公子啊,莫某见过公子?”

  戏班里的人其实早就注意过他,知道他每日都会在台下听戏,看他穿着也知道他不是普通人,回话中带着卑微。

  季忧向着山上的宅院看了一眼道:“我这几日一直听戏,见你们唱的极好,为何这最后一出不唱了?”

  听到询问的老班主咽了口唾沫:“我们也不知道,就是说我们冲撞了天威,让我们赶紧收拾东西走。”

  “冲撞天威?”

  “大概是觉得我们唱的戏不合适吧。”

  季忧转头看了一眼那望月山顶处的大宅,发现不知何时,山道上已经有了修仙者在把守。

  不过从他们衣着上来看,这些把守在外的并非是郎家子弟,而是山海阁的子弟。

  班主见季忧沉思,不禁拱手开口:“敢问公子可还有其他事,若是没有的话,我们还要赶路。”

  季忧回过神后拱手:“敢问诸位这是要去哪儿?”

  “要回乡,这一出戏唱的极累,我等需要休息休息,少唱一场倒也算是好事。”

  季忧闻声掏出一枚银子:“我有些事情想请教请教,可否与诸位同路?”

  班主未敢轻易出手,而是有些警惕地地看着他:“不知公子想问的是什么?”

  “没什么特别的,就是你们唱的那出戏我没听完,很想知道后面的故事,不然心中总是有些放不下。”

  “这……”

  季忧见他犹豫便又掏出一枚银子:“闲着也是闲着,何况我看你们的马车也不算拥挤。”

  老班主思考半晌之后伸出手,将其中一枚小的拿走:“这些就够了。”

  “多谢班主成全。”

  “公子请上车吧,这仙家门前是非多,我们还是早些离去。”

  季忧点了点头,随后坐上了马车。

  随后马夫在前方挥鞭,车子开始缓缓而动。

  这戏班子里的众人以凡人之躯,吃仙家之饭,走南闯北一直都十分谨慎,不会问什么就说什么的。

  这倒不是因为他们有秘密要保守,而是因为他们害怕说出去的话若有不当,流传出去就会成了冲撞仙人,而遇杀身之祸。

  季忧倒未开始直言目的,而是与班主随意闲聊了几句。

  他们这支戏班的所有人都来自云州东南的一个叫做平西的县城,走南闯北多年,因为拿手曲目颇受仙人欢迎,活的还算可以。

  也正因如此,他们这一脉不像皮影戏那般中途断过传承,连师傅是谁都说不清楚。

  相反,他们这一脉的传承很清晰,这让季忧感到庆幸。

  而关于这八天唱过的那出戏,也确实没有出乎季忧的预料。

  据老班主所说,这出戏的确是他们戏班子吃仙家饭的一出老戏,已经唱了数十年了。

  每当有仙人过世,世家要万民同悲的时候,那些仙人都要点名要这出戏,还要他们的将故事中的主人公换成自家老祖的名讳,以塑造家族光辉。

  百姓懂什么?

  他们甚至连修仙是什么都不知道。

  有些人听了之后确实会信,觉得虽然仙人老爷每年都要收钱收粮,但真的是在庇佑他们。

  换句话说,这出戏的原本很可能就是守夜人的事情。

  季忧顺势地切入正题道:“那最后一出戏呢?最后一出戏讲了什么?”

  班主听后将身后的箱子打开,从中掏出一本书卷:“这便是最后一出戏的内容,请公子过目……”

  “这本子,还挺新的。”

  “是啊。”

  季忧伸手捻开了封皮,目光随即落在了书中。

  此时的马车已经出了望月山的地界,晃晃悠悠地走上了一条丛林密布的破旧官道。

  有天光穿过树荫,照射出满地的斑驳,被从路上驶过的马车撞散。

  在和班主相隔两车的最后那辆马车上,并排坐着花旦、青衣、老生与武生等等。

  自从望月山离开,小花旦就一直都心神不宁,等到已经看不见望月山,终于忍不住张开了口。

  “那郎家的老祖,怕不是诈尸了……”

  老生听后心中一颤:“胡扯,凡人才会诈尸,仙人怎会诈尸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