金钱玩家 第729章

作者:鬼谷孒

  一乡间野夫对宗祠的一点小权都舍不得放手,权力真令人着迷。

  冼光秉先是忽悠冼光礼当地主,如今又玩一手釜底抽薪,这是非压他一头不可,他只能乖乖当一枚外放的棋子,不让他当下棋人。

  冼光秉心眼这么多,他有点怀疑刘地主当初是被设套骗到的文昌围,刘地主一来,文昌围的地是少了,械斗时却能狐假虎威,文昌围几年不缺灌溉水,刘地主功不可没。

  清一色姓冼的文昌围,参与历次土客之争的冼家军,却出了一个姓刘的大地主,怎么看怎么诡异。

  他心想,还是把冼氏宗祠、冼光秉想得过于简单,估计没有他这个变数,刘地主一家也活不成。

  冼光礼在西关待过,这事他真不知道,他回头再瞅一眼精致的花园,大概两年花匠的资历还不足以打造出眼前的景致。

  “冼耀文”的记忆看来不怎么可靠,吸收了太多别人想让其看到的东西。

  琢磨了一会儿,冼耀文来到一口水缸前,掀开藤条编织的盖子,朝里一瞅,是六大一小七只鳖,最大的有毛三公斤,小的也有十一二两,赶着吃,只能是爆炒,他捞出最大的那只老鳖。

  来到另一口缸前,掀开盖子一瞅,是摩肩接踵的沼虾,身体的透明度不如蓄水池里的虾米,不是河虾就是塘虾。

  扫一眼四周,瞧见挂在墙上的大筲箕,拿了过来,从缸里挑个头小的沼虾。这玩意个头太大的不好吃,留着冼光礼拿去巴刹卖给城巴子。

  挑好一盘菜的量,将筲箕倒扣在地上,免得虾不老实往四处乱蹦跶。

  最后一口缸里是小杂鱼,他没捞,放罾时通常腰间挂一鱼篓,方便带着四处走,抓的鱼不放水里没一会儿就死翘翘,缸里有这么多活的,死的只会更多。

  他能猜到等下的餐桌上一定有农忙时吃的“送饭”咸菜豉油蒸杂鱼、粗海盐焗的打盐焗,或许还有油炸的油仔松。

  三道都是文半夏的拿手菜,前两道以前隔三岔五能吃到,油仔松费油,招待客人才舍得做,不知道文半夏的脑子有没有转过弯来,如今用油无须抠抠索索。

  缸里不见田鸡,他往四周地上瞅了瞅,瞧见一个用砖块压着口子的尿素袋,鼓囊囊的,还会动。

  走过去,隔着尿素袋一捏,一入手便知压根不是田鸡,是癞蛤蟆,这就难怪冼光礼一定要等他料理。

  癞蛤蟆身带蟾毒,宰杀需要点技巧,冼家人都知道怎么杀,但不知怎的,冼耀文杀的癞蛤蟆做起来会好吃点,于是家里每吃癞蛤蟆,都由他负责杀。

  进屋,循着香味摸进厨房,只见文半夏手握锅铲站在灶台前,一边翻炒,一边跟连袂而立的费宝琪说话,费宝琪手里也没闲着,正剥着黑蒜。

  水仙坐在火塘前,手里拿着火钳扒拉着灶口。

  来到灶台前,冼耀文喊了声“阿妈”,随即目光对向文半夏的肚子。

  北方有酸儿辣女一说,宝安流传三看口诀。

  一看肚形,肚子往前凸、两侧收,腰后看不出怀孕,形如倒扣的簸箕,这叫尖肚,怀男胎的特征;肚子向两边摊,从背后一看就知有身子,形如平铺的米筛,这叫圆肚,怀女胎的特征。

  二看妊娠线,黑线从耻骨到肚脐“笔直、细长、色深”,甚至穿过胸口,怀男胎;线偏左或偏右,颜色浅淡,到肚脐就停,怀女胎。

  三听胎心,跳动频率低,如老牛拖破车,怀男胎;跳动频率高,如麻雀跳,怀女胎。

  三看口诀基本就是扯淡,却有人因此得福,有一个尖肚,怀孕时被悉心照顾,真生下儿子,地位蹭一下。

  也有人因此丧命,有一个圆肚,又落在生了太多女儿的境地,极有可能被流产或引产,一尸两命的事儿不算新鲜。

  破家值千金,吃不上饭不代表家里没有皇位可继承,没有儿子哪行。

  瞧出文半夏是个尖肚,冼耀文诙谐笑道:“阿妈,肚子真尖,当心把衣服戳破了。”

  文半夏扬起锅铲作势要打,脸上却是洋溢灿烂笑容,“衰仔,敢笑话阿妈,是不是皮痒了。”

  “不敢,不敢。”冼耀文虚抬左手做出格挡的手势,脸上依旧笑嘻嘻,“阿妈果然宝刀未老……真打啊。”

  文半夏收回锅铲,用抹布抹了抹,嗔道:“没大没小,再胡说八道让你阿爸收拾你。”

  “不说,不说,我走,我走。”冼耀文连连后退,顺势拿上菜刀和砧板,一溜烟出了厨房。

  文半夏看着冼耀文离开,目光转向火塘,稍稍停留又往锅里看。

  水仙有过一段高调的日子,在新加坡勉强能用尽人皆知来形容,文半夏在新加坡已经住了一些日子,又是经营杂货铺,怎么可能没听过水仙的传闻。

  本来此时此景应该说几句催着生孩子的话,她却是说不出口,她心里对这个儿媳还是有点嫌弃的。

  还有边上这个比她年纪大的“大姨子”,这个衰仔,真是作孽。

  冼耀文麻利地料理好鳖虾癞,送进厨房后,被冼光礼叫到堂前饮茶,茶是鸟嘴,观茶形即知茶叶采自华山那几株野茶树,经非专业人士杀青,味浓、涩口。

  冼光礼倒好茶,掏出一包三炮台,取出一支将烟盒放于八仙桌面,手在八仙桌的牙板上一摸,一个自制的火折子到了手里,从中间拉出,嘴嘟起冲火芯“咈嘚”吹一口气,明火复燃。

  点着烟,扣回火折子,轻轻吸了一口,烟从嘴进肺,快速绕了一圈,马上被吐出口,接着吸第二口,依然是轻轻的。

  如此往复,冼光礼抽掉了半支烟,拿起桌面的剪刀,咔嚓,精准地剪掉火红的烟头,不浪费一丝未燃的烟叶。

  “阿爸,我和耀武供得起你抽烟。”

  冼光礼将半支烟往耳朵上一别,端起茶杯吹拂茶叶沫,趁着茶叶沫来不及归位,呷了一口烫茶。

  放下茶杯,淡声道:“不是为了省钱,医院的大夫叫戒烟。”

  “妇科大夫?”

  “嗯。”

  冼光礼略有点颓丧,显然戒烟对他来说不是一件容易的事。

  “哦。”

  “前些日子光秉寄来一封信,说了宝安的情况,县里在搞爱国增产竞赛,县里发爱国增产竞赛指标表到围里,写明亩数、计划亩产、总任务;

  到了秋收,交完公粮,超额数字写进‘爱国增产光荣榜’,红纸黄字贴祠堂门口;又填‘爱国公约兑现榜’,把超额部分折算成爱国捐献金额,一并公布。”

  冼耀文打断道:“阿爸,我听说捐献是自愿的。”

  “政策说是自愿,但驻围干部带着多捐献的任务,一家接一家轮着做思想工作,到了粮食过秤那天,乡里又组织其他村的人到围里学习先进,还有,额外捐献的农户,发爱国售粮模范小红旗,可优先评劳模、贷款、买化肥。

  一招连一招,环环相扣,不捐不行。”

  “国难当头,战士在战场流血牺牲,农民捐点粮食实属应当。”

  冼光礼手指轻敲桌面,“我对捐粮没意见,但对做法有看法,种过地的都知道用地不养地,三年必衰,地不能种得太狠,这样下去,你担心的多半会发生。”

  “阿爸,我能做的已经在做了。”

  “我知道,耀文,光秉守着文昌围不容易,不要再胡闹。”

  “阿爸。”冼耀文注视冼光礼的眼睛,不疾不徐道:“灾荒之年,浮尸千里,万里饿殍,却有一窝猪藏在圈里养秋膘,阿爸一定清楚这窝猪活不到杀年猪的那天。

  抗灾年,要勒紧裤腰带过日子,能不饿死人就是万幸,居然敢问我要港币上黑市买俏货,你和光秉叔大概忘了死字有几笔。”

  冼光礼略有一丝尴尬,“我和光秉当时没把事情想得太严重,有其他想法。”

  冼耀文的目光和冼光礼对视,诚恳说道:“阿爸,我不会忘本,无论走到哪里都记得自己是文昌围人,但不要指望我什么事都听你和光秉叔,大不敬地说,我比你们看得明白,事情该怎么做,能做到哪一步,我心里自有章程。”

  “阿爸没有小看你,是让你不要再胡闹。”

  冼耀文心知冼光礼说的是绑人一事,他挠挠头说:“不会有下次。”

  冼光礼压低声音说:“你找十个八个姨太太我不说你,你敢胡闹,我打断你的腿。家里的房子够住,今天别走了,住家里。”

  “阿爸,有七八个人。”

  “再加七八个也住得开。”

  “是。”

  既然冼光礼定了调子,冼耀文不好说什么。

  冼光礼又呷一口茶,说了句“跟我来”,牵着冼耀文的鼻子绕过房屋,穿越菜地,来到一间低矮的房前。

  不用冼光礼说,冼耀文也知道这是什么地方,他闻到猪屎在化粪池里堆积数日的味道,且瞧见屋檐下摆着一排大缸。

  “家里养了57头猪,31头大的,26头小的。”冼光礼说着话,来到一口大缸前,揭开盖子,露出满满的米糠,“簸箕在门后面。”

  冼耀文闻言,走进猪圈,在门边看见了簸箕、木桶,还有铡刀和厚砧板,一趟全拿出去,将簸箕递给冼光礼。

  冼光礼接过簸箕,指了指猪圈角,“水浮莲和蕹菜梗在那边,五成量就好。”

  “好。”

  冼耀文屁颠屁颠过去,在拐角瞧见一个水池,里头浸泡着密密麻麻的水浮莲,算了算需要的量,他麻溜地往外捞,捞够了,又从边上抱了一大堆蕹菜梗,吭哧吭哧剁了起来。

  半支雪茄的工夫剁好了,估摸着量往木桶里装一点,拎着回到冼光礼那儿。

  冼光礼往木桶里倒米糠、碎米、木薯渣,他拿着木棍搅拌,冼光礼倒好后,又往木桶里加蚝壳粉,差不多时,又撒几把木炭灰,兼顾补钙与助消化。

  “阿爸,联系好销路了吗?”

  “水仙带着一个叫李超琼的女人来过,到了出栏的日子会来拉走。她也是你姨太太?”

  “不是。”

  “市区开始限制养猪,养猪的人会越来越少,下一栏我打算养200头。”冼光礼叼上别在耳朵上的半支烟。

  “养猪太累,不如多种点水果。”

  “今年种水果的人多,价贱,来年看看再说。”冼光礼吐出烟圈,说出一句充满智慧的话。

  “哦。”

  冼耀文拎着搅拌好的猪食进入猪圈,放在一个小圈边上,到水龙头边拉了水管冲洗每一个小圈,随后又跳进跳出,清洗每个小圈里的青石猪食槽。

  一桶猪食只够喂一个小圈的猪,来来回回十几趟,才算是让每头猪都吃上。

  待猪吃好,到每个小圈前站一站、瞅一瞅,感受一下温度,看看猪的状态,没发现问题,到一边取专门给猪用的蚊帐盖在小圈上。

  出圈,关好门,背上喷雾器,以猪圈为中心向周边半径20米的范围内喷药杀蚊子。

  英国佬还真不是只吃闲饭不干活,自打新马两地多次爆发东洋脑炎,兽医署对猪圈的蚊虫防治便抓得很紧,一旦发现成蚊密度大于5只/间房,立马罚款50马币加停栏整改。

  若是周边爆发脑炎,那就倒霉了,整个圈的猪都得死。

  喷好喷雾,冼耀文又被冼光礼指使去积水沟,用石灰粉加柴油四处喷洒,灭杀库蚊幼虫。

  这么一趟干下来,冼耀文浑身脏兮兮且带毒,冼光礼带去专门干活后冲凉的冲凉房,撂下一句,“冲干净才能下塘。”

  听听,是人话吗?

  冼光礼是怕他脏了一塘荷花。

  冲干净身子,冼耀文穿着裤衩往荷塘飞奔,半路捡了一块小石头,跑到埠头前,在地面一蹬,石头先抛入荷塘,随即人腾空而起,凌空转了一圈,头朝下,双手合十破开水面,人扎进水里。

  甫一入水,双手就分开,身体往前冲,尽可能将身体打平增加浮力,免得一头扎进泥里。

  潜水往前游了一段,避开荷梗,头顶着一片荷叶浮出水面。

  扑通,一只黑斑侧褶蛙被惊扰,跳进水里,游着不太标准的蛙泳,远离惹蛙讨厌的两脚兽。

  又是一声扑通,来喜从埠头跳进水里,划起了狗刨。

  冼耀文吹了声口哨,来喜快速游了过来,前肢在他胸口借力,上半身趴到他的肩上。

  “看样子你是阿财的儿子,也喜欢往肩上趴。”

  冼耀文嘀咕一句,右脚尖插入塘泥里,勾住一大坨塘泥缓缓向上抬脚,等手能够到,塘泥已经散落得差不多,只抓住一小把,将塘泥往来喜头上一糊,当作香波清洗它的毛发。

  “汪。”

  来喜感觉到舒适,叫了一声,又舔了舔冼耀文的后脑勺。

  “看你的体格,我下次过来应该就差不多两岁,我给你挑两只指示犬,让你开开洋荤。”

  “汪。”

  “两只不够?”

  “汪汪。”

  “听不懂你说什么,算了,多几只随你挑。”

  一人一狗,你一句我一句,互相听不懂,却聊得很欢快……

  饭不在堂前吃,一张小方桌搬到屋外,在上面盖一张转盘,一盘盘菜往上面一摆,无须点灯,月色自会照亮。

  菜不少,爆炒老鳖、辣椒炒虾、黑蒜田鸡、红烧野鸭、咸菜豉油蒸杂鱼、打盐焗,油仔松,清炒红苋、蕹菜、灯笼椒,辣椒炒豇豆、芋头苗,番茄炒蛋、丝瓜虾米汤。

  十几个菜,不是抓的,就是自家种的,成本只有油盐酱醋。

  开饭时,冼光礼压根不问冼耀文有什么规矩,直接让所有人都上桌,然后拿出一埕新酒,给每人倒上一碗。

  每人里不包括文半夏,她不是人,是下凡尘的九天仙女。

  冼光礼不劝酒,只让大家随意,接着先动筷,宣告筵席正式开始。

  父母大人在座,轮不到冼耀文发声,他规规矩矩坐着,规规矩矩吃菜,手不敢伸太长,只吃轻松能夹到的几个菜。

  冼家平日里的规矩不重,吃饭比较随意,但有客人同桌就要讲规矩,小辈不好多说话。

  吃菜,看文半夏对费宝琪客套。

  文半夏一口一个大姨仔叫着,很亲切,却搞得费宝琪有点尴尬,鞋尖不安地轻轻抠动地面,似乎打算比照着门头的宏伟,抠出恒大的御湖天下。

  冼耀文救不了她,也不打算救,被水仙一眼看出不对没什么,毕竟水仙曾经靠察言观色混饭辙,眼力一等一的好,但被冼光礼和文半夏看出不对就不行了,两人这关都过不了,更甭提台北那边不知多少道险关在等着,任意一道过不去,直接歇菜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