坐看仙倾 第479章

  司仙监有许多藏书的,甚至还有些太古流传来的古籍,他要去找办法……

第三百九十七章 又是一年雪落时

  “阿爷,又下雪了,好大的雪!”

  “是啊,好大的雪。”

  寒风凛冽的冬日,又一年新元临近,随着一场大雪纷纷扬扬地落下,令丰州再次变得银装素裹。

  昔日苍翠的峰峦化作一片皑皑,如巨兽静伏,在澄澈的天光下泛着清冷微光,蜿蜒的河道失了滔滔之势,如一条素练僵卧谷中,寒意深深。

  而在河道西边,随处可见的浓密山林中,万千枝桠皆被冰雪包裹,化作一片无边无际的琼林玉海,风过处,簌簌寒响,卷起千堆雪沫。

  在丰州府外的万和县白杨村村口,一群半大点的孩子正在雪地上狂奔而过,留下了连片的足迹。

  而在他们追逐打闹的西侧则坐着一群庄稼老汉,他们皆穿着深色、厚重的旧棉袄,抄着袖口,看着眼前孙儿东跑西奔。

  他们的表情恬静,眼神内满是着对孙儿宠溺,但这宠溺背后,却似乎有更深层次的愁绪,让他们闲聊之际时不时地就会陷入沉默。

  “山上的屯粮洞从秋日就开始挖,现在挖好了没有?”

  “回三大爷的话,基本已经挖好了,过两天太爷会给通知的,到时候大家可以把粮食都藏进去,留作备用,不过留粮和藏粮的比例,这便需要你们自家决定了。”

  “老蔫家是怎么分配的?”

  “家里留一成,藏九成。”

  “这么多?”

  “日子先过的紧巴些,也总比以后饿死人要好的多。”

  名叫老蔫的庄稼汉一边说着,一边吧唧了两口旱烟,口中吐出的烟气与这深冬的寒雾混成一团。

  听到老蔫的这句话,众人纷纷陷入了沉默,呼吸间隐隐听得到一阵阵的叹息声。

  其实从他们穿着来看,他们并没有多么贫苦,就连身上的棉袄都是棉花满满的,身形也并非枯瘦如柴,但言语间却满是对未来的绝望。

  也就在这沉默之中,村东面来了一群强壮的劳力,一个架着木梯,另外的人提着麻袋,一路溜达着走到了他们的面前。

  “庆生啊,家里娃娃快要上学堂了吧?”老蔫见到来人,不禁开口询问。

  “年岁是够了,但谁知道呢。”

  “明年还是要去问问的,能上就要上,哪怕认识几个字也是好的。”

  “舅爷说的对,只是……我怕来年连学堂都不会有人办了。”

  庆生讪笑着,叫扛梯子的那位将梯子放下,摆在他舅爷的门前,接着就爬到梯子上,伸手等着下面的众人。

  底下的人立刻手脚麻利地递上了新元要用的纸灯,还有象征辞旧迎新的楹联。

  但很奇怪的,他们挂的纸灯是素白色的,根本不是喜庆的红色,关键是贴在门前的楹联也是,而且那楹联上还空无一字,看上去不喜庆也就算了,甚至还很不吉利。

  事实上这确实不吉利,因为按照丰州的习俗来说,白灯与空联是家中死了亲人才会用的。

  可那些坐在墙根处的庄稼汉却并未有任何的气愤,就仿佛他们本就应该这样做。

  事实上不止他们村,隔壁村,隔壁村的隔壁村,以至整个丰州今年都是如此。

  这并非是官府的命令,或是提前商议,而是不约而同地凑巧到了一起。

  很快,庆生就帮他们把纸灯挂好,贴上楹联,而后便带人去了下一家,临别前那些庄稼老汉并未说话,而是抽烟的抽烟,沉默的沉默。

  正在此时,跑到远处的孩童又呼呼啦啦地跑了回来。

  “阿爷,明哥哥说要带我们去城中的大院子玩。”

  名叫烧饼的半大小童流着鼻涕,对坐在墙根的老蔫说了一声。

  闻听此言,众人的表情不禁微微一变,随后将那些孩子全都叫了回来:“嘱咐过多少次了,以后少到城中去。”

  “为什么呀阿爷?”

  “总之让你们少去就少去,尤其是那些大宅子门前,千万不要再去了,那都是仙人的地方。”

  烧饼皱着小脸:“我们去年还常去,怎么今年就是不让去了。”

  这些孩子里最大的不过十岁,最小才仅有五岁,对这世界上的很多事情都不清楚。

  他们只知道从很久很久以前的秋日,大概是满山树叶黄遍之时,家里人忽然就不让他们到处去玩了,尤其警告他们千万不要靠近那些雕梁画栋的大宅子。

  可是童心是经不起挑拨的,一旦有大些的孩子提议了,他们自然就忍不住了。

  于是没多久的工夫,有些孩子便开始哭哭啼啼了起来,但即便是这样,他们也没有得到允许,而是被直接拽回了家中。

  老蔫也抬起了手,用粗糙的手背给烧饼擦了擦吭哧吭哧的泪珠。

  以前的丰州的确是可以让孩子到处去的,但从秋日的某一天开始他们就不确定了,因为就在那一日,他们丰州的天塌了。

  “回家吧娃儿,你爹爹在家炸了年糕呢。”

  “阿爷,我不爱吃年糕……”

  “傻孩子,这等吃食,以后还能不能吃到都不一定呢,你可知人若真的饿极了,便是树皮都不会剩下几片。”

  老蔫略带感叹地说着,随后就听到身后传来一阵呼唤声,便见自家娃儿撵回家的一众庄稼老汉正站在村口的碾盘前朝他挥手。

  于是他将烧饼赶回了家中,吧嗒着手中的旱烟,跟着众人朝着村后的矮山走去。

  这也是他们丰州的习俗之一,挂好了灯笼,贴好了对联,他们要请自家先祖到家中过节。

  烧纸钱,燃香烛,在寒意深深的土坟地,一群佝偻的身影不断忙碌。

  待到祖先坟前的纸钱燃尽,他们起身三拜,便算是请了先祖回门。

  不过他们并没有着急离开,而是排队上山,走向了一座小庙,将特地多带的香火引燃,依次插入庙宇前的小小香炉之中。

  季氏子,玉阳人也。

  年十七,阖族因忤仙门遭戮,唯其独存,再无家门。

  越三载,潜修圆满,遂入天书院,后屠仙庄始立世家,掌赋税之权,免苛捐以苏民困。

  雪灾之年断供灵石,开仓赈济,复创无虑商号,募工济饥,活民无算。

  太元六年秋,霞举飞升,永登极乐。

  庙宇之前,众人对庙中的剑客雕像弯腰躬身。

  公子,回家了。

  挂纸灯,贴楹联,迎祖,扫屋,新元之日在一场飘雪之中到来。

  盛京之中又是酒宴不断,歌舞满街。

  而春华巷东侧一座没有院墙的宅子中,穿着素袍的男子也在炸着年糕,陪在他身边的则是一位看上去颇为贵气的千金小姐,表情恬静乖巧。

  其实这两人从容貌上来看,年龄应该是十分相配的,都是二十多岁的年纪,一个风华正茂,一个窈窕婀娜。

  只是这不知为何,这男子的鬓角却是花白的,有大片的白发丛生其间,看上去与他的年龄十分不符。

  随着油锅开始咕嘟,第一批年糕开始出锅,男子用筷子稍稍夹起一块,放到了那位千金小姐的盘子当中。

  待到被炸的金黄的年糕稍稍凉些,那位千金小姐便尝了尝,而后轻轻点头,说了一声好吃。

  男子轻笑,随后将剩下的年糕全都炸了出来。

  停火之后,男子出门,叫人将其中一份送去城北的孤残院,而后将剩下的装进笸箩中,提着酒与菜,与那位千金小姐迈步出院。

  簌簌簌——

  街头积雪随着脚步的落下而陷入,也有枝头挂雪因触碰而弹散。

  不多时,两串足迹就从东向西印满了整个长街。

  彼时的男子与女子手撑纸扇拐入了第三个胡同,来到一扇木门前,思索良久后推门而入。

  这是一座很大的宅邸,前面是临街的商号,后院则雅致深幽。

  不过光是看水塘表面冰层中冻住的落叶就知道,这里已经很久没有人住过了。

  两人跨入门槛后对内看了许久,随后女子率先开口:“菜市的伙计要到了,我先去收拾灶房,待会儿等你下厨。”

  “好。”

  男子对女子轻轻点头,目送她走向灶房,而后将手中的笸箩放在阳台上,从中取出了一捆香。

  握住这捆香,男子伸手推开了堂屋,迈进门槛后看向了摆在堂中牌位。

  说长不长,说短不短的,也快小半年了,他有时候好像还是接受不了自己的好友魂归天道的事情。

  尤其是刚开始知道的那段时间,他没日没夜地待在司仙监,查找所有能查到的医书,也因此熬白了双鬓。

  但事实就是不管你信还是不信,它就摆在那里。

  于是大家后来都不再纠结了,觉得安息才是最重要的,于是一起到丰州为其办了一场祭奠。

  他们的本意并不想大操大办,但也不知道是谁把消息传出去了,导致丰州万民都前来相送,哭声遍天。

  他的好友在这世界上停留的短暂,却留下了青史都绕不过去的浓墨重彩,只可惜,这些事情他自己却看不到了。

  那场祭奠之后,季兄并未被下葬丰州,而是被灵剑山小鉴主带走了。

  他在这世界上没有什么亲人了,所以该怎么处理遗体确实是该由小鉴主说了算的。

  丹宗之女后来也跟去了灵剑山,元辰回了先贤圣地,跟随父亲继续修复先贤圣地。

  其他人则都回了天书院,闭关的闭关,修道的修道。

  从秋日到冬末,一转眼就已是半年,一切似乎都平静了下来,而这世界也并未因为失去谁而停止运转,仍旧好好地存在着。

  只是一到某些时候,他仍旧会觉得心中空了一块似的。

  男子回忆了一阵,而后伸手将香火点燃,插入香炉。

  “季兄,新元到了。”

  “今年冬日雪下的丰沛,但并未酝酿成灾,因为秋日的收成不错,所以这个冬日大概不会有人饿死。”

  “孤残院的虎娃大了些,目前已经离开了院子到太平楼帮工,他的手脚勤快得很,养活自己不成问题。”

  “天上怎么样?是否真的如他们传说中的那样自在吉祥?”

  “只是别一耍脾气就抢天地爷的银子啊,免得又要被天地爷给针对。”

  “根据青云的习俗,已故的亲人都有会在新元回家看看的,我也不知道你是会去丰州,还是去灵剑山,还是会到这里。”

  “不过因为怕你回来找不到人,所以我和魏蕊还是决定在这里过节了。”

  “往年新元都是你做饭的,今年可以歇歇,看我的了。”

  男子一边叨念着,一边拿锦帕将牌位擦拭了一遍。

  院外,千金小姐已经将厨房打扫了一遍,东市的菜贩也将他先前定的菜送了过来,被她放在了灶台边,此时她远远看着堂屋,不急不躁地等待着。

  许久之后,男子推门而出,擦拭着眼角来到灶房,而后拿起菜刀,将被清洗干净的案板从墙角拿来,开始有条不紊地切菜。

  待到食材处理结束后,他将柴火引燃,在炉膛之中烧透,热了油锅将腊肉下入锅中。

  炊烟袅袅升起之际,腊肉香气开始飘散,而就在此时,前院忽然传来了一阵开门声。

  两人下意识地伸头,从灶房向外望去。

  只见来人体型微胖,左手提着一坛酒,右手拎着几包油纸袋,见到他们后微微一愣。

  “匡诚,魏姑娘,你们两个怎么在这儿?”

  “过来过新元嘛,曹教习,好久不见……”

  此刻,司仙监官员,魏家千金,与天书院长老三位身份并无交集的人在院中相对而视,到出一句好久不见。

  这并不是一句客套,而是自打祭奠之后他们就真的已经很久没见了,哪怕他们相隔仅有一条长街。

  究其原因,是大家都有意在避开,根本没有勇气去见与他相关的故人。

  门前,曹劲松低头看着手里的酒坛:“要不,今夜一起喝两杯?”

  “新元自然是要喝两杯的,蕊儿先去倒茶。”

  “好。”

  匡诚将烧好的水递出后轻声开口:“没想到曹教习也有白发了。”

  曹劲松看着他那花白的鬓角:“我都一把年纪了,白些头发也是自然,只是可惜你了。”